叶知春(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1 / 2)
山河不知春
文容光
——若你还愿振翅高飞,我来做你的风。
一
午后,袁山河从食堂出来,慢悠悠往住院大楼溜达。
沿途遇见好些熟面孔,言笑晏晏冲他打招呼。
“小袁,吃完饭啦?”
——这是同一层楼的病人家属,一位姓李的阿婆。
“山河哥,下来得挺早啊。”
——这是普外的年轻医生。
袁山河转过弯,意外撞见正在抹眼泪的小护士。护士名叫王娜,还在轮科,前一阵刚刚从肿瘤科转去神经外科。
袁山河:“怎么了这是?”
花坛里有支一串红探出头来,火一样的色彩。
王娜正蹲在前头哭呢,闻言吓一跳,慌慌张张回头,就见袁山河似笑非笑俯身盯着她。
“谁惹我们娜娜哭了?”
男人很清瘦,穿着病号服,浅色条纹,松松垮垮,手肘肩侧还有睡出来的细密褶皱。头发久未打理,乱蓬蓬的,下巴上也泛着青色胡茬,皮肤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的白。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冲王娜笑,琥珀色的眼睛里蓄满阳光。
王娜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脚一跺,“别叫我娜娜!”
“怎么了?”
“从今往后都别叫我娜娜了!”
追问之下,原来王娜今天收到一本书,书名就叫《娜娜》。
“我一开始还挺高兴,听说是世界名著,法国作家左拉写的。”
“结果?”
袁山河没什么文化,不读世界名著。
“结果女主角就叫娜娜,是个妓|女!”王娜又开始擦眼泪,“我招她惹她了呀?这才转科一星期,她都挤兑我多少回了……”
“谁挤兑你?”
其实这话还没问出口时,袁山河的脑子里就莫名其妙浮现出三个字,果不其然——
“还能是谁?当然是叶知春!”王娜捂着脸崩溃地说。
叶知春,女,二十来岁。
袁山河与她素未谋面,但已经听说过太多次她的大名。
听说她常年住在神经外科的单人套房。
——就这笔住院支出来看,家中非富即贵。
听说她脾气很坏,动辄摔东西。
——没事,非富即贵嘛,禁摔。
听说她半年内气走了11名护工。
——这年头的护工心理素质不行啊。
还总是刁难医生。
——哎,医患关系紧张也是常有的事。
不同于叶知春的恶名远扬,袁山河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靠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开口就是“护士妹妹”,闭口就是“医生姐姐”,在医院混得风生水起。
就连食堂阿姨都跟他混熟了,打饭时四下看看,手一抖,餐盘里立时多了几块晶莹透亮的红烧肉。
于是袁山河从他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口中听了无数次叶知春的名字。
大家给她了个外号:公主。
只是,不同于童话里的那一种,她这个公主颇具嘲讽意味,所有人避之不及。
袁山河见不得人哭,当下好言相劝:“别哭别哭,我这还有块巧克力,吃点甜的就高兴了……”
他摸摸衣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德芙。这还是隔壁病床的小孩送他的,他借花献佛。
王娜接过巧克力,打了个哭嗝:“都化了。”
“那咱们凑合一下,下次买个热乎的?”
王娜破涕为笑,“巧克力怎么热乎?一热乎不就化了!”
她抬眼对上袁山河含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擦擦脸,心知肚明对方只是在逗她笑。
“谢谢山河哥。”
男人摆摆手,慢悠悠晃过花坛,消失在住院大楼。
二
医院大门口有几棵树。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春寒,一夜之间,悄悄吹绽了枝头的杏花,一群人拿着手机围观留念。
闲来无事,袁山河也去凑热闹。
又听了一耳朵八卦。
神外的医生a打着哈欠拍完照,收起手机:“谢天谢地,我的苦难暂时告一段落。”
医生b刚从医院外赶来上班,哭丧着脸说:“而我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袁山河笑吟吟跟他们打招呼:“什么苦难?”
两位医生齐刷刷回头,看见是他,松口气,幽幽道:“还能是什么苦难?”
“当然是那位公主啊。”
话音刚落,医生a的手机催命似的响起——
“刘医生,叶知春又闹起来了!”
刘医生正色道:“我已经下班了,现在是李医生的上班时间,有什么事请打他的电话!”
李医生:“……”
袁山河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读出了李医生的表情,三个词:what the fxxk。
杏花也看了,照也拍了,他干脆跟着李医生回到住院大楼,步入电梯。
电梯停在十三楼,神经外科。
李医生大步流星往外走。
袁山河本该去十四楼的,却鬼使神差跟了出去,大概是想亲眼看看,这位远近闻名的公主到底有多可怕,才会令所有人谈之色变。
走廊尽头是套房,仅供一人居住,条件好得像是五星级酒店。
他立在病房外,透过虚掩的门,第一次看见叶知春。
准确说来,他并没有看见她的脸。
病房里一地狼藉,餐盘奄奄一息躺在角落,满地都是粥和小菜。
护工阿姨从厕所里冲出来,挥舞着健壮的手臂,风风火火拖起地来,见惯不惊。
医生护士将病床团团围住,有人高呼:“别拔针呀,别拔——哎!”
从最后那一声蓦然上扬的调子来看,估计是手起针落,拔了。
一位衣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捂着脸,一边抽噎一边躲出病房来,差点撞到袁山河。
李医生喊了句:“去开镇定剂!”
王娜忙不迭回头,跌跌撞撞冲出门来,看见袁山河愣了下,“山河哥,你怎么在这?”
没等袁山河回答,她又慌慌张张往护士站跑:“我先去拿镇定剂!”
一旁正在抹眼泪的中年女子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带着哭腔问那头:“老叶,你人呢?”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她忽然哭起来:“钱钱钱,就知道钱,你女儿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顾着赚那堆破钱!”
电话那端的声音也陡然大起来——
“我不赚钱,谁来付医药费?”
说话间,王娜端着药盘冲了回来,“镇定剂来了!”
病房外,女人和男人双双冲着电话喊。
病房里,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
真是兵荒马乱的早上。
袁山河莫名其妙看着这场闹剧,视线穿过人群,落在病床上。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侧影,年轻的女人单薄得像张纸,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众人的束缚。
在那些“按住她”、“乖,别动”、“针呢,给我”等杂乱无章的信息里,袁山河仔细听,终于捕捉到了叶知春的声音。
她痛苦地张着嘴,像涸泽之鱼,明明是想用力呼喊,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单音。
“啊,啊——”
“打,不,不,打打——”
“哇,哇哇——”
她侧过头来,像是在呼喊门外的人,可是门外的母亲正流着泪冲电话那头大喊大叫:“你死在你的破钱里吧!”
那个身影太单薄,太矮小,被医生护士摁倒在床,侧过头来也看不见脸。
袁山河只看见她拼命颤动的身体,不知为何令人想起蝴蝶振翅的模样,那样奋力,那样脆弱。
午饭时,他在食堂坐了很久,终于看见入口处走进来的疲惫身影。
“娜娜!”
王娜一愣,抬头看见是他,立马就笑了,一路小跑过来,“山河哥,吃午饭啊?”
袁山河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却笑着说:“一块儿吃?”
“好!”
没有人能拒绝袁山河。
没有人。
王娜端着餐盘跑回来,脸蛋红扑扑的,再也没有来时的倦意,反倒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问这问那。
“身体还好吧?”
“这次的反应大吗?”
“哼,听说我刚走不久,你就跟新转科的小姑娘们打得火热了!”
袁山河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微笑反问:“那我怎么没和其他小姑娘一起吃饭呢?”
王娜红了脸,喜不自胜。
谈话间,袁山河不经意间问起:“对了,那个叶知春,生的什么病?”
提起叶知春,王娜就没劲了,把筷子搁在餐盘里,无精打采道:“运动性失语症。”
“运动性失语症?”
“嗯,她是去年入院的,进来就没出去,前后折腾大半年了吧。”
“我不太懂这个病。”
“喔,也不是什么罕见病啦,就是左脑的布罗卡区域——”王娜可爱地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脑袋,“这个区域专管人的语言功能,有的人因为大脑受伤,这儿出了问题,所以语言功能受损,通常情况还伴有偏瘫什么的。”
“她怎么受的伤?”
“好像是有天晚上演出完,正在路边打车,被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撞了……”王娜小声说,“我也是听主任说的,那男的喝了酒,也没戴头盔,撞了她之后又跟辆卡车撞上,当场死亡。”
袁山河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演出?她是干什么的?”
“咦,你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王娜是个善良的姑娘,被叶知春挤兑得哭了好几次鼻子,提起这事也还是一脸惋惜,“叶知春是潞城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听说她出车祸之前,还在国外开过独奏会呢。”
……
“哎,山河哥,你怎么忽然问起她啦?”
“没什么,随口问问。”
“对哦,早上你还跑到神外来了,专程来看她的?”
“也不是。”袁山河笑笑,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住院生活那么无聊,人嘛,全靠八卦赖以为生……?”
王娜欢快地笑起来。
“你都多少岁的人啦,还喜欢听八卦!”
“41。”
“啊?”王娜目瞪口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41?”
“怎么,看着不像?”
王娜捂住脸,一脸失望地嚎了声:“啊,咱俩居然差了二十岁!”
哀嚎半天,最后还是不死心地问:“怎么可能四十一了?你这样子,最多三十出头,不能更多了!”
袁山河笑得浑身颤抖,“虽然我也很想三十出头,但很遗憾,确实不惑了。”
三
正儿八经见到叶知春,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那是个傍晚,袁山河在天台吹风。
此时的风已不似半月前那么凉,带着几分夕阳晒过后的暖意。医院附近是座低矮的山丘,山下有湖,粗略一看,倒也有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味道。
上来的时候,袁山河背了把木吉他,没走几步路就喘起来,坐在石墩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低头拨弦。
只是,右手刚触到琴弦的一瞬间,浑身像触电一样,一激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但他还是弹了起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
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袁山河有一把符合年纪的嗓子,不同于这欺世盗名,稍显年轻的脸,他的声音是沧桑的。
他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弹,目光飘得很远。
飘过远山,飘过晚霞……
近处冷不丁一声巨响,吓得他手一哆嗦,擦出一个难听的音节来。
歌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