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复起(1 / 2)
原野之上黑压压一片都是如蚂蚁一般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他们或坐或站,等待着明军的医兵给他们进行初步检查,军中教导文员也在人海中四处穿梭。统计人丁情况、发放吃食和药物。
在人海之中,则整齐的坐着一支沉默不言的军队,他们和这些男女老幼一样,个个都是衣衫褴褛,不少人饿得脱了形,人人都捧着一个容器,里头装着战友、汉官和他们家眷的骨灰,沉默安静的席地而坐,与喧闹嘈杂的人海有些格格不入。
“据舒尔哈齐所说,他们离开宁古塔时,有将近四万百姓跟随,随后又不断有沿路城镇村寨的汉民百姓汇入,最多的时候达到八万多人......”戚继光皱着眉扫视着城下的人海,微微叹了口气:“数百里山路走下来,与我军接触上时,只剩下六万多人,乌真超哈也只剩下一万余人。”
“数万人翻山越岭的本就艰难,何况他们还断了粮,宁古塔本就粮食短缺,他们一路南归粮食不足,不少人都饿死在路上了......”林志礼眼中有些不忍:“但如此艰难,这些汉民百姓还是坚持了下来,可见东虏在宁古塔屠杀之烈,哼,当年何和礼在清河肆意屠戮,如今东虏又在宁古塔大肆屠杀,蛮夷终究还是蛮夷。”
舒尔哈齐领着乌真超哈和汉民百姓南归之后,八旗贵胄彻底失去了制约,努尔哈赤颁布了尽屠无谷之民的诏书,随即八旗军兵四出,疯狂抢掠屠杀,几乎将大清国内留下的汉民屠戮一空,说句鸡犬不宁也不为过。
“不单单是因为蛮夷本性......”朱翊钧淡淡的回道:“杨镐那些八股进士,在我大明是落后的一方,但在女直却代表着先进的一方,他们建国创制、组建乌真超哈、施行温恤汉民的政策,实际上就是女直的新政改革,如今东虏国内那般惨烈的屠杀,实际上是以八旗贵胄为首的保守势力夺权成功后的反攻倒算。”
“温恤汉民,是努尔哈赤和杨镐新政改革的核心政策,所以保守势力要用一场惨烈的屠杀彻底抹除这条政策;乌真超哈和杨镐他们那些汉官,是东虏新政改革的象征和标杆,所以他们必须被压倒消灭;建国创制是东虏新政改革的结果,所以八旗要以旧有的部落制篡夺杨镐他们建立起来的制度,将一个封建国家拉回到部落联合体的状态。”
朱翊钧微微一叹,远远眺望向北方:“朕说过,转型之时的国家最为脆弱,根基不稳便是地动山摇,只有不断的胜利下去,用无数掠夺而来的利益安抚住各个阶层,为自己筑牢新的根基争取时间,但努尔哈赤没有这个时间和空间,自清河之后连场战败,于是便只能承受地动山摇的后果。”
“努尔哈赤倒向八旗贵胄,朕一点也不例外,旧势力往往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强大,新政遇挫,还没来得及成长的新兴势力又如何能与他们对抗?说白了,再强大、再尊贵的人也只是一个人,没有势力在背后支持,如何能有作为?努尔哈赤要保住自己的权位,自然只能依靠国内最庞大的势力了。”
朱翊钧有些自言自语,身旁的一众将官没人敢接话,哪怕再憨直的人也听得出来,朱翊钧明着在讲努尔哈赤,实际上是在说自己,如今的大明与东虏又有什么区别?同样也处在转型之期、同样面对着势力庞大的保守反对力量、同样有大量阶层因为新政而利益受损、同样新的根基还没筑牢成长而原本作为国家的根基却已经摇摇欲坠,甚至站在了天子和朝廷的对立面。
东虏新政改革失败,国内便是地动山摇、尸山血海,大明的新政改革实行了这么多年,牵扯的阶层、人数更为广泛,若是像东虏这般受挫失败,会是个什么后果?
朱翊钧没有理会他们这些人,依旧在自言自语的说着:“努尔哈赤背叛了东虏的新政改革,所以乌真超哈背叛了他,乌真超哈作为东虏的新军,它的诞生和成长完全依赖于东虏的新政改革,八旗贵胄们以为舒尔哈齐从不参与党争、乌真超哈又一贯忠心耿耿、听命守纪,却从没想过透过表象看看乌真超哈的本质,它完全绑在东虏的新政改革之上,东虏的新政改革没了,乌真超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朱翊钧幽幽叹了口气,看向了戚继光,盯得他浑身发毛,默默低下头去,戚继光自然是不知道,朱翊钧是想起了历史上的戚家军,那支依托于隆万大改革、代表着大明军事改革的军队,在隆万大改革失败之后,也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最终全军被以哗变为名诱杀。
乌真超哈若是乖乖接受了剃发易服和屠戮无谷之人的诏令,最后恐怕也是如此下场。
“舒尔哈齐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举兵造反、拖家带口的南归降我大明......”朱翊钧又看向了那些等待统计和打散整编的乌真超哈军卒,叹道:“新军诞生于新制度中,自然拥护新的制度,他们忠于国家和民族,而非忠于某个君王,想要走回老路、抹除新制度的皇帝,自然得不到他们的拥护。”
就像历史上的满清,清末新政编练出来的新军,却成了落后腐朽的满清的催命符,武昌新军的一声枪响,两百余年的满清帝国便轰然崩塌。
周围的新军将官们都沉默不言,有人甚至要捂住耳朵,朱翊钧虽然没有明说,但谁还听不出天子的话中话?乌真超哈完全照抄大明新军而建立,说是大明新军的徒弟都不为过,乌真超哈能因为努尔哈赤和八旗贵胄要走回老路而造反,他日他们这些新军会不会因为大明的天子要推翻新政、走回老路而造反?
乌真超哈不过草创之军,一支残兵便能搅得东虏三个旗主掉了脑袋,大明新军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他日会不会成为灭亡大明的那把刀?
好在朱翊钧没有逼他们表忠心的意思,扫视了一圈新军众将,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又带着一丝苦涩,新政改革是一条极为艰难而凶险的道路,自己是早已决定在新政这条路上闷头走下去,但自己的儿子呢?孙子呢?他们能眼睁睁看着建立在旧势力基础上的皇权被新政改革消磨侵袭掉?他们能抵挡住旧势力不断地反扑?
朱翊钧一点信心都没有,古往今来的改革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反反复复才是常态,自己想要以工业化的华夏之国取代封建的大明王朝,时间必然是要以百年计的,自己的子子孙孙总会有人扛不住压力、或者私心作祟、或者像努尔哈赤这样因战事不利而被时势所迫,试图走回老路上。
到时候,能够维护新政成果、继续拖着华夏向前奋进的,只有那些因新政改革而受益成长的阶层,新军就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