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无所求(1 / 2)
“你可知晓……”长青肩头微颤,双拳死死攥紧,几乎要刺出血来,悲愤道:“……母亲她临终前,还一直牵挂着你。”
陆衍翻书动作一顿,不由自主陷入回忆——
曌皇末年,因为女主年事已高,渐渐疏于政事,加之宠信二张,开设控鹤府、招纳男宠,使得朝野内外乱象丛生,蠢蠢欲动者甚众。各路人手暗地里积极结党联络,招募死士行刺毒杀,无所不用其极。
当年陆衍初任怀州别驾,调查走访过后,得知当地豪贵为设水车碾硙磨面,在河流上游修造坝堰,截水断流,使得下游农田无水灌溉,百姓庄稼枯萎,几近绝收。为求活命,或典卖田地,或屈身为奴。
陆衍见此情形,怒挥雄笔,一篇《豪右截水断国祚论》,言明怀州豪贵如何大肆侵占。并列举过往历朝之例,声称天下江河如国之血脉,非属私家所有。怀州豪贵截水自肥,如常人体生肿痈,若不及早割除,必成大害!
可这篇奏疏并未上达天听,而是被截留于凤阁。曌皇子侄得见此疏,怒不可遏,当即派出刺客对付陆衍,并试图伪装成强盗劫杀。
陆衍便是在那时遇到唐晚仪的。
突如其来的乱箭,将陆衍随从纷纷射倒,他的坐骑连中三箭,嘶鸣倒下,就连陆衍自己也中了一箭,大腿被箭矢钉在马鞍上,血流如注。
陆衍无法脱身,眼睁睁看着蒙面刺客们手执兵刃走出树丛,缓缓逼近。生死关头之际,身穿杏黄剑服的唐晚仪飞身来到,二话不说拔剑出鞘,剑上炸起一团刺目雪亮,不可逼视。
随后便是一串刀剑交击声响,夹杂着痛呼惨叫。
当陆衍再次睁开眼,蒙面刺客倒了一地,再无声息。风中似乎仍有剑意存留,刺得他脸颊生疼。
身姿修长的唐晚仪,笔直站在血泊间,蹬着鹿皮长靴的双足微微踮起,尽力不让脚跟踩在血污上,显露出一丝好洁厌秽的少女性子。
“哎呀,你受伤了!”唐晚仪轻轻一跃,跨过两丈之遥来到陆衍身旁。看她毫不费力的模样,可见武功极高。
略微包扎止血,陆衍被带到一处郊野废庙休息,唐晚仪得知他的身份后,笑道:“我看伱身上也没多少钱财,那些贼人怎么就盯上你了?”
“他们……应该不是寻常盗贼。”陆衍解释说:“我前段日子上奏朝廷,希望能够罢废怀州一带的私家碾硙。想来是此举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了。”
唐晚仪席地靠墙而坐,一腿伸直、一腿支起,完全是毫无教养的散漫模样,若非穿着褌裤长靴,这姿势早已春光尽泄。
但想到对方高超武艺,陆衍便知她是那些不喜礼教约束的江湖儿女。
陆衍久习法家申韩之术,对于此等以武犯禁、恣意任性的江湖游侠向无好感,还一度幻想过在自己治下销兵禁武、剪灭豪侠,但今日被唐晚仪所救,不由得稍稍动摇。
“看来我还救错你了?”唐晚仪柳眉一抬:“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我欺负老百姓?”陆衍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着北边,气冲冲地说:“那些豪强大族霸占的田地,不还是从老百姓手中夺来的?对,这帮家伙也是编户良民,我要是从他们手中夺走田地、充公碾硙,你们一个个都说我与民争利!”
唐晚仪见他无端暴怒,一时愕然无语。陆衍自知失态,有些颓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我说话太重,你别放在心上。”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唐晚仪笑容清隽疏朗:“我师尊说了,我这个人忘性大,记不住别人的好话坏话。”
看着眼前飒爽女子的无忧笑靥,不知为何,陆衍有些自惭形秽。
……
“母亲她临终前,还一直牵挂着你。”
长青这句话,让陆衍感受到何为物是人非。他缓缓阖上书页,不敢想象当年那个万事不萦心的飒爽女子,最终竟是沉湎于忧思牵挂,过去的鲜活光彩,渐渐定格为灰败模糊的画像。
“是么?”陆衍只是淡淡一句,然后重新坐到书案后。
“母亲在你眼里,难道只配这种冷淡回应吗?”长青猛然抬头,双目怒睁,泪水夺眶而出:“既然你如此厌弃我们母子,为何偏偏还要相认?”
“我的确不想与你相认。”陆衍首次抬头直视长青:“你母亲只是一介歌妓,当年我将登高位,把她留在身边,只会招致御史台的参劾。”
闻听此话,长青怒恨更甚,陆衍不等他开口,继续说:“我当年命苏望廷将你们母子安顿好,购房置业、钱粮不绝,让你自幼远离冻馁之苦,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知道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有多伤人么?”长青声音嘶哑:“母亲心地善良,她从不反驳,你陆相爷高高在上,自然是看不见的。”
“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因为这种小事哭哭啼啼。”陆衍盯着长青,目光锐利逼人。
明明眼前之人呼吸浅薄、筋肉松弛,并非内修精湛之辈,但长青对上那等目光,还是生出敬畏之意,不敢对视。
看着低头避过视线的长青,陆衍语气冷淡:“看来你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坦了。豪门弃妇晚景凄凉者多矣,一介歌妓被主家抛弃,不被邻里男子入室凌辱,已然人间幸事。被人说两句就受不得,莫说修道,那真是枉自为人。”
“你——”长青只觉匪夷所思,眼前这人已经不能用冷淡来形容。
“我与你相认,就因为你是达观真人的弟子,而且道法成就不俗,也算可堪造就。”陆衍重新将目光放到案上文书:“你要考道举,那正好,日后讨个正经出身,也能有所任用。”
“你觉得我会感激你么?”长青喝问道。
“说出这句话,可见你真是虚掷光阴、空长岁数了。”陆衍抽拿卷宗,似乎能分心二用一般:“这世上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是彼此利用、相互依存的,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你好,所有人都会对你有所期许。师长教育是为传承,男女相处是为欢爱,哪怕是生养你的父母,也照样有所寄望。”
“你就是如此看待世人的?”长青怒极反笑。
“我只是劝你尽早明白这等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陆衍说道:“那些自诩一无所求的,若非谎言,便是非人之物,你最好不要跟那种人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