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百川东到海(2 / 2)
赵大姐点点头,晃着怀里的孩子:“这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当时小将军被赐姓‘白’更名为武,随后被安排娶了他原本的堂妹,唐竹兰。当时当家的就和我说,今后小将军难做了——我想也是,原来他姓唐,统领唐家军理所当然,眼下他却不姓唐,成了外人,以孙女婿的身份暂管唐家军。你说这能一样吗?”
“我们这样寻常百姓都能看透的事情,后来果然应验了。去年唐家以小将军居功自傲为由,逼迫他与唐竹兰和离,他也被降成了左将军还是什么……然后前些日子,京城派了不少人跟随唐家那个少爷一起去接手唐家军,也不知道稀里糊涂怎么弄的,最后传回来就说小将军管理不力,发生了哗变。当家的被斩首示众,小将军前几天被押回来了,如今大约被关在京城呢。这些日子跑来了许多北川难民,我总给他们一口水喝,但是他们喝了水就骂唐家军是废物,我心里听着多难过啊……妹妹啊,你说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我听着,心中凛然,不由得喃喃自语:“……北川,失守了?”
赵大姐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的吧?不然几个人真的想要背井离乡呢?我听他们说匈奴在北面烧杀抢掠,再不跑就没命了,真是天见可怜的。当年小将军一个人做主帅的时候,哪里有这些糊涂事情呢?到最后反而要我丈夫的命!”
说及此事,那迟钝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恨意:“当家的跟着将军在边关守了这么多年没有出过问题,那些人一去北川就丢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是谁的问题!这帮老爷就是官官相护欺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呢。”
我凝神听着,北川的每一条街道,北川每一片风景,隆山上每一株草药都在我眼里划过。越想我越心痛,越想越是恼怒,再看着赵大哥只剩下死气的尸首。我吸了一口气,对着那个方向一拜:“大哥,若您泉下有知,眼下给我指个明路吧!”
“咱们明明和鬼方已经合作了,咱们明明一起守住了北川,小将军明明也脱离了危险……眼下是要我再来一次吗?又重新走一次吗?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是要重头再来吗?千万人中,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来来回回?”
赵大姐大约是有点被我吓到了,听着我的胡话,她半晌没出声,复才拽了拽我的袖子:“妹妹,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我忍不住——那是我亲手选择的未来,那是我认定了一切之后总算走出的道路,那是我不断反思的结果,可就差一条地道,就差那么一条百米的地道,我又被抛回了最初的起点,就好像我好不容易终于把东西搬上山,就在最后一刻,忽然又回到山脚下:“悠悠苍天,为何要如此对我?从前,我以为我要忌惮同僚姊妹,超过她们才能有好生活,我才能当上六监管事;后来,我以为我要对付的是天子,因为他,恪己大人才会落得那么凄惨的地步……但是眼下你又要说什么?我要对付的,难不成是你这无影无踪的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面前的赵敢,心里不由得生出彷徨和无助,黑衣人替代教主所传的话忽而又出现在耳边:“只要把十年过去……只要十年过去,就是崭新的未来。可是,为什么是我被困在这十年里面了?”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难过起来,甚至面前在风中微微飘起的白布也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那仿佛是一面招摇的降幡,透过白色的麻布,只能看见一片逐渐昏沉的天空。降幡就这么在风中烈烈作响,隔阂在我和天之间:“为什么?明明就差一点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暮霭沉沉的夜色逐渐笼罩大地,无论胜利还是失败,无论是夜不闭户还是白骨露於野,天总会黑,明日又会亮起来。这光阴的变化仿佛是给了人希望的,仿佛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能看着这轮太阳如何落下,我们就还能期待它明日如何升起。
然而,就在方才,我忽然看见川流不息的江水从汪洋倒流,它不再是不舍昼夜地朝着大海奔去,而在某个只有我知道的时刻,它又会悄无声息地回溯,回溯回到伊始的源头:“……不能这样的,不能这样的。”我摸摸捂住脸,小声地抽泣起来。
“皇天在上,倘若你当真以万物为刍狗,为何要独独愚弄我?还是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反思,在你看来就像是在皇帝身边抬起头的奴才一般可恶呢?”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十年就要到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您为何要愚弄我这微末之身呢?”
忽然,我被人从身侧抱住,赵大姐热乎乎的怀抱就这样把我整个抱在里面,那一股鲜活的温暖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我:“妹妹,妹妹咱们不哭啊!不哭了!再把身体哭坏了!”
她碎碎叨叨地说着,像拍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背脊,好一会才把我松开,粗红的手背囫囵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对通红的眼睛:“我这乡野妇人也弄不清你在说什么,但是咱们不用哭,无论怎么样日子要过啊,是不是?”
“姐姐……”我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
她点点头,转头又擦擦眼角:“哎,我知道你心里觉得跟做噩梦似的,觉得这天仿佛都塌了一样。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当家的刚刚送回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我都想不起来哭,我觉得我是做了噩梦呢。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别人问我丧事怎么办,我才回过神来,那眼泪水是再也憋不住了。”
赵大姐鼻尖通红的,又呜咽了一会,她才红着眼睛继续说下去:“我到现在都觉得,这老天爷不公平啊,我知道你在骂什么。咱们这苦楚说不出,除了老天爷还能怪谁呢?是不是?姐心里都清楚的——但是妹妹啊,骂归骂,但是活着还得活着,还得想办法啊。”
我瘪瘪嘴,把头靠在她结实的怀抱里,那感觉仿佛回到我小时候,玩累了就躺在草垛子上面,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白天麦秸被晒得暖呼呼的温度。我靠在她肩上很久,久到我觉得自己仿佛重新回到那个现在热热闹闹的下野村。
再抬头看去,眼前憔悴的脸和记忆里那总是爽朗大笑的脸就这么重合起来,他们还是他们,在我认识他们之前是他们,我认识他们以后,还是他们:“姐姐,我能求你帮个忙吗?”
赵大姐愣了愣,接着点点头:“妹儿,你有什么就说,我们能帮上的一定帮。”
“能,能借我点车费吗?我要去京城,我要想办法见到唐将军!”
她愣了愣,一种特殊的神采忽然在她眼里亮了起来:“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