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两国婚书(1 / 2)
一封求亲国书来自南兴,而另一封来自北燕。
暮青听闻此事时足足愣了半晌。
元修称帝六年了,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听说朝中文武曾联名上奏过数回,元修不是南下下陵巡视水师,就是驾临沂东巡视海防,更有一回心疾大作,御医院众圣手数夜未眠,大寒寺的高僧诵经九日,御体方才告安。此后,文武百官改用怀柔之策,忽然不再声讨姚惠青,而是众口一致地请元修纳姚惠青入宫为妃。
北燕群臣以为皇帝时常驾临都督府,必定喜爱姚惠青,以为投君之所好,一旦皇帝开始纳妃,往后的事就容易了,却没想到奏章皆被留中,没了下文。
此后,北燕群臣就对立后选妃一事没了辙。
这三年,大辽正向西扩张疆域,西北无战事,北燕专于内政,与南兴一直相安无事,暮青实在不懂,元修这突来的一封求亲国书究竟在想什么!
听洛都皇宫的掌事宫人说,北燕的求亲使臣从沂东经海路抵达了大图英州港,本着不斩来使的规矩,大图朝廷虽不同意北燕的求亲,却也只能将使臣队伍迎入洛都,以礼相待。如今,北燕使臣就在洛都驿馆里住着,大图朝廷表面上以礼相待,暗地里监视得紧,可北燕使臣并无可疑之举,只是在参加前阵子的大庆时,在宫宴上与南图使臣有过几句口角。
知道暮青要回洛都,两国使臣都在等她。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临走前,暮青以大图神官的身份向四州发布了一则告令,隐瞒了自己任期已满将要卸任归国的事,而是说自己近年来为大图复国、鄂族民生操劳,夫妻关山远隔,分离已近五载。而今鄂族民生安定,她决定回洛都向皇兄回禀政务,此后将回国与夫君团聚一段日子,望离开后,四州百姓能顺应朝廷,谨遵政令,勤耕精营,安居乐业。
执政三年,暮青苦习国事,懂得了大局之重,因此她很清楚,即便她卸任回国,即便再也不回大图,大图也不可能另立神官。鄂族百姓视她为转世神女,大图神官只能是她,妄改另立,四州必乱。
就算她离开鄂族的土地,神官的尊号也将跟随她一生。
……
暮青离开那天是六月初十,只带走了神甲军和南兴的侍从,算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这天清晨,金辉盈道,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道旁维持秩序的殿军不多,百姓自发地保持着秩序,哭送声、祝愿声、盼归声混杂着,听得人不忍离去。每行百余步,就有几位耄耋老者相互搀扶着走上长街,奉上万民伞,伞上有百家姓氏、有经文祈符、有颂诗祝词,甚至有学子画师将丝茶之路、兴农治涝、民间诉讼、少女斋戒、稚童欢闹的景象绘成长卷奉上,以感恩暮青执政三年来带给鄂族的新气象。
这送别的景象震惊了洛都朝廷的接驾官吏,仪仗尚未出城,官吏和宫侍们接递贡物就把胳膊给递酸了。
辇车内,呼延查烈坐在暮青身旁,晨光在窗棂间掠过,让他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陪额布巡视部族的情景。草原人敬畏王就像敬畏天鹰大神,可他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景象,百姓诚心祝愿挽留,就像对待真正的天神,叫人心头莫名血热。
仪仗出城整整走了大半日,官吏们总算意识到摆开仪仗回朝怕是要年底,于是当日傍晚便请求弃车用马,以便早日回朝。暮青早有此意,动用仪仗出城不过是为了给百姓送别的机会,以慰民心罢了。
次日一早,暮青下令弃车上马,众人沿官道策马急行,终于在七月中旬出了庆州地界。
如今,因两国通商,神脉山外已不再是一片荒野。三年来,这里出现了草市,后由洛都朝廷钦派兵马建起了屋舍街铺,现今之规模已颇似市镇。这座市镇连接着神脉山和云州镇阳县,如同一条纽带,在两百余年的纷争后将大图的疆域连接了起来,与岭南大边县一同成为了两国通商的贸易重镇。
镇子里已有商队常住,街道上牛骡马车,鱼龙混杂。傍晚时分,暮青率军进入市镇,两国的商队早就听说了凤驾要归国的事儿,往日总爱吵嚷几句的商贩们今日也不吵了,纷纷跪在街市两旁,你瞻仰你的神女殿下,我叩拜我的皇后娘娘。
只见一名女子率军策马而来,官吏和宫侍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追得甚是辛苦。女子策马当先,似刀尖箭矢,破风逐日而去,披风乘风扬起,遮了斜日飞檐。那容颜风姿,连街市上的妇人都看呆了,回过神来时,一骑战马已去得远了。
暮青并未在镇上过夜,她率军出了市镇直奔云州,赶在天刚擦黑时抵达了镇阳县。众人在镇阳县歇整了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如此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武进宫复命,侍卫宫人护驾进府,一进花厅,南兴的使臣臣武将是干什么的?何需你亲自来贺?姨母瞧瞧……你看你,还是这么清瘦。”
这几年,暮青两国征战,执政四州,殚精竭虑,自是清瘦。而且,庆典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看来景离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她知道,但神智忽昏忽醒,此刻全然不记得了。
暮青也就没有解释,顺着话道:“回姨母,晚辈刚到,今夜兄长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宫宴时辰未到,晚辈便先来看望姨母了。”
景离瞥着巫瑾斥道:“你表妹刚到,你就急着设宴,真是不知体贴!娘叫你立后选妃,你总以国事为由拖着,再拖几年,你当皇帝当得心肠都硬了,岂不是更不知体贴后妃家眷了?”
巫瑾忙垂首作揖,说道:“儿子知错,娘亲息怒。可宫宴已经赐下了,不便改期,明日定叫妹妹好生歇息。”
景离叹了口气,对掌事太监道:“行了,你们记得提醒皇上,宫宴的时辰莫要太久。”
掌事太监急忙应诺,景离又笑着对暮青道:“姨母老了,就不去宫宴上凑热闹了,你好生歇息几日,再进宫来陪姨母说话。”
“是。”暮青应承下来,景离这才由宫女扶着往后殿去了。
殿前静了下来,巫瑾和暮青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谁也没说话。少顷,銮车停到了延福宫外,暮青随巫瑾一同坐进了銮车里,呼延查烈自己进了辇车,宫人驾着车往紫宸殿而去。
车内,灯光与窗影从二人身上掠过,瑰丽华美,却也昏暗压抑。
半晌后,暮青问:“大哥登基至今都未立后,与姨母有关吧?”
巫瑾抿着唇,过了半晌才疲惫地道:“妹妹今夜也看到了,这两年,我娘时常狂性大发,连我身边的宫女都已死了数人,谈何立后之事?”
暮青道:“我原以为以大哥的医术,这几年为姨母慢慢调理身子,总会有些好转,没想到竟越发重了……”
巫瑾叹道:“心病需得心药医,可心药已不在这世间。我曾试过在娘清醒时为她施针,可有一回,针到半途,她忽然不记得我为何要为她施针了,失心惊怒之下将针逼出,误杀了几个宫人,连自己的经脉都险些伤着。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为她施针,只能缓缓用药,可惜药力不及症疾蚀心之力。”
暮青问:“天下之大,难道真无一方一药能治此疾了吗?”
巫瑾闻言又沉默了,灯影从眉宇间掠过,晃得那温润的眉宇有些苍白,过了许久才艰难地道:“我……眼下只能顺着她,尽量不叫她受刺激。”
暮青皱着眉问:“你叫姬瑶服侍姨母,当真不会刺激她?”
圣女夺权后,姬瑶就被软禁了。圣女启程前来洛都时,因担心神官残部营救姬瑶趁机作乱,故而将她带来了洛都,一同被押解进京的还有藤泽。这几年,姬瑶被软禁在冷宫之中,藤泽则被看押在天牢内。暮青委实没想到今夜会在延福宫中看到姬瑶,看她来去自由的样子,服侍圣女的日子必定不短了。
巫瑾淡淡地道:“我娘失心的事原本没告诉她,直到前年除夕,我娘去看她,二人生了口角,我娘有些疯癫,被她看了出来……毕竟是母女,就如同我娘平日里总斥责她,可仍旧担心她一样,她看出娘病了之后,时常向宫人打听,后来请命到延福宫中服侍娘亲。我想着,若她们母女二人能够和解,对我娘而言未必不是一剂心药,便准了此事,命隐卫和宫人监看着。这两年,她还算尽心,只是性子一直那样。”
“比仇恨心更难消除的是偏执心,我理解大哥身为人子和医者的心情,只望大哥切莫大意。”暮青今夜与姬瑶只见了短短一面,很难断定她内心的改变究竟有多大,但她出手之后未看人,并且转身就走了,这种阻断视觉拉开距离的行为表明她内心并未真正接纳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放下过往需要时间,两年寒暑实不算长,在将要离开之际,暮青认为有必要提醒兄长。
巫瑾笑了笑,温言细语地道:“好,妹妹放心。”
话音刚落,銮车就停了下来。
宫人道:“启禀陛下,紫宸殿到了。”
紫宸殿位于皇帝理政的宣政殿后,大图历代皇帝设宴皆在此殿。
戌时正,大图文武和南兴、北燕两国使臣入殿列席。
戌时二刻,宫人唱报道:
“大图皇帝陛下驾到——”
“南兴英睿皇后殿下、大图神官大人、镇国郡主殿下驾到——”
“大辽狄王到——”
百官和两国使臣急忙起身,只见百余宫侍提灯引路,远远望去,骏马拉着銮车仿佛踏着星河而来,銮驾停在殿外阶下,大图天子和英睿皇后一同走了下来,如不知情,还以为是大图帝后驾临了。
当今的大图天子不尚奢华之风,今夜宴请使节,天子之服却依旧素简,举止间广袖舒卷,尽显南国风雅。
倒是传闻中一贯喜爱素服的英睿皇后今夜华衣大冠,尽显威严。
殿内上首置着龙案,左侧置有一张凤案,右侧的则是呼延查烈的席位。
暮青带着呼延查烈在两国使臣灼灼的目光中进了大殿。
大图文武列于龙案下首两侧,其下是两国使臣,南兴使臣居左,北燕使臣居右。暮青从北燕使臣面前走过,面色清寒,目不斜视,刚到上首,忽觉殿上有道不同寻常的目光跟随着自己,不由猛地转身望去!
这一转身,袖风扫得灯架上的烛缛节之后,众臣归了座,巫瑾说道:“今日皇妹还朝,朕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朕自汴都回国至今已近五年,皇妹助朕登基复国在先,执政鄂族四州在后,功绩天下共睹,无需朕再多言。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皇妹为国事与夫婿关山远隔,便觉得亏欠皇妹甚多。日前,南兴来使传递国书,望接皇妹回国,朕准了。钦天监已择定了吉日,下月初臣武斗的闹剧了。
大图文武暗暗地瞄着上首,这些年,南兴北燕二帝相争,争的是天下,也是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以其功绩而言,本不该以桃色事意淫之,奈何好窥私事乃天下人的劣根性,英睿皇后性情当年是北燕帝的爱将,曾两救他于危难之中,谁不想知道她会如何对待北燕使臣,对待这封叫天下瞠目的求亲国书?
暮青坐在凤案后,感受着众臣窥视的目光,面色清寒依旧。她看向华鸿道,这是她今夜入殿之后头一回正眼端量北燕使臣,但开口之言却令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只问了一个字,“华?”
暮青清冷寡言,天下皆知,她在盛京朝廷为官时,华鸿道虽未见过她,但对英睿都督之名可谓如雷贯耳,故而一听此问,便明白了暮青之意,答道:“回殿下,家父华廷文。”
华廷文,元修的舅舅。
元修有两个舅舅,华廷文和华廷武。前年夏天,下陵大灾,华廷武因赈灾不力之罪被革了职,半年内,他的几个儿子也因一些小错遭贬,如今皆居闲职。据说,华廷武被打压另有缘由,他一直将老父和妹妹之死归咎于元修,政见也属强硬派,在朝堂上常与天子近臣争执,久而久之,招致了此祸。这也就能理解为何华鸿道身为华家子弟,本应对暮青有恨,却依旧领了这桩求亲的差事,如不识时务,谁知能否善终?
“那你帮本宫带句话回去。”暮青之言叫华鸿道愣了愣,随即彬彬有礼地俯首一揖,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暮青道:“你祖父之死有疑,并非阿欢下旨所杀,也很可能不是死于流箭。”
话刚说到一半,华鸿道就猛的把头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