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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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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辰,京城也起了风,风里仍可闻见枯梁残瓦下的焦烟气,月光将城墙上新修的工事照得清晰可见,青石缝里渗入的血已被来来往往的鞋泥所覆,城墙上的箭孔却尚未修复。皇城富丽,少有这萧条的光景,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月光洒在巡卫的铁甲腰刀上,竟仿佛落了层严霜。

都督府里掌着灯,书房开着半扇窗,窗内窗外,月圆人孤。

快马踏破了府外的寂静,孟三奔来书房外,在院外扬声跪禀:“侯爷,军报!”

“禀来。”书房里传出元修的声音,沉敛无波。

孟三已经习惯了,侯爷在关外遇刺后,人就阴沉了许多,盛京之乱后更是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军中的老将军们常常议论,说侯爷越发喜怒无常了。其实,侯爷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比方他心情不好时总会来都督府,比方都督府里有两处禁地,一是后院的阁楼,一是此间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连后院的林子和书房的院子也不能进。摸清了侯爷的忌讳,日子就不太难熬。

“诏书已出现在越州、青州和两陵,葛州的军报还在路上。”

“上陵接到了筹备大婚之物的圣旨,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水师,上陵不敢不遵圣命,江北织造府已奉旨行事。”

盛京距上陵有千里之遥,武就只能称他为侯爷。

将士们搞不懂,侯爷明明跟圣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为啥宁肯要圣上封的爵称,也不要将士们再唤他大将军?

“说。”元修负着手道。

小将惊得哆嗦了下,偷偷地瞄了元修一眼,听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这才松了口气,恭谨地禀道:“禀侯爷,俺家就在匪寨附近的村子,乡亲们被马匪祸害怕了,没人敢接近寨子。鲁将军和都督他们死守上俞村时,寨子里的大小头目一夜之间没了首级,这事儿邪乎得很,乡亲们都说匪寨里有厉鬼,后来寨子被剿空了也没人敢去,村里人都怕被厉鬼割头,就算有胆子大的,也不见得有杀狼的力气。猎户就更不可能了,哪有猎户杀了狼只割肉不剥皮子的道理?西北的冬天冷死个人,狼皮可是御寒的好东西。”

小将说得头头是道的,却遭了孟三一记白眼。

说啥上俞村?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三瞄了元修一眼,见他的肩头显得有些僵硬,顿时又叹了口气,赶紧接话道:“探子没亲眼见到人,你小子猜得再有道理也是猜的!咱们想宰呼延昊,不见兔子咋撒鹰?”

要是都督在就好了,给她看一眼狼尸,她准能知道是啥刀割的,说不定还能知道是谁杀的。

但这话孟三不敢提,只能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这时,只听元修冷笑了一声,冷不丁地道:“想见兔子?备草便可!传令西北,如常戍边,无需封关!”

突闻军令,孟三和小将一时忘了跪,只张着嘴,一脸不解。

要杀呼延昊,为啥不封关?是欲擒故纵,还是侯爷不想杀呼延昊?

小将觉得是欲擒故纵之计,回过神来之后赶忙领命,随后匆匆离去。

人走之后,元修接着道:“传令安平侯府,命安平侯的侄女明早启程,和亲大辽!”

“……啊?”孟三差点咬到舌头!

连他都看得出来,大辽基业不稳,呼延昊一死,大辽必乱,到那时候,胡人没工夫袭扰边关,大兴才能有时间安定内乱。不然,圣上一拍屁股去了江南,江南倒是有汴河隔着,江北离胡人的铁蹄却只差一道嘉兰关!呼延昊只要隔三差五地派人袭扰袭扰边关,西北军就得严防,那谁助侯爷平定江北?

“呼延昊在观兵大典上可是悔过婚的,他的贼心盯着都督呢!眼下大兴乱了,都督也去江南了,他还愿意……”

嗖!

孟三话没说完,一阵厉风骤来!

那风迫喉而至,煞得庭树枝折叶落,一滴血珠溅在树下,被落叶掩盖,无声无息。

孟三脸上的血痕细如发丝,滚出的血珠转眼间便被夜风吹凉。

只见皓月当空,银辉似霜,元修回首间,月下那张英武的容颜叫人恍惚间想起在西北的那些年,马长嘶,人长笑,烈日风刀侵不垮儿郎豪气,而今英武儿郎依旧在,只是不见他再望边关。

今时今日的大兴战神一肩风霜,满目寒煞,豪迈不再,唯余矜贵傲然。

“何需管他愿不愿和亲?只需问他想不想出关。”元修的语气平静得出奇,黑眸深不见底,“呼延昊多疑,边关不戒严,他一定会觉得有诈,从而久避观望不敢出关,而此时若是遇见和亲的队伍,你说他会如何行事?如今天下都觉得我想稳住江北必用西北军,江北无力与关外开战,唯有主和一途。时局如此,呼延昊难道会不知?我既争天下,那便可能主和,明知他想出关还不命边关戒严,这难道不是在向他透露主和之意?他虽有过悔婚之言,但两国国书尚在,由不得他一句话就作数,我命朝廷直接将人送入大辽也是因时局所迫,乃情理中事。如此作想,你说呼延昊可会混入和亲的队伍中一试?”

元修负手望向葛州的方向,傲然地道:“大辽初建,局势比江北还不如,呼延昊此番亲率王军入朝,却落得只身逃回的下场,你觉得大辽国内那些有异心的人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关内藏得越久,大辽朝中的变数就越大,他着急出关,一旦见到和亲的队伍,他定会混入其中一试!”

“传密令与西北鲁大!”元修收回目光,转身道,“找几个机灵的盯着和亲的仪仗,一旦发现呼延昊,杀!”

杀音压得极低,却叫孟三心神一凛,急忙跪接军令!

“末将嘴上没把门的,错怪侯爷了,这就去传令,回头自个儿领军棍去!”即便知道元修不会再回西北,孟三还是没改掉在军中的习惯。

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免了吧!回头儿下不了地,耽误办差。”

“哎!”孟三一听,咧嘴一笑,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了的血,傻笑的模样愣头愣脑的。

侯爷的话虽不中听,语气却像极了在西北的时候,就差给他来一脚了。

好些日子没见元修如此了,孟三一欢喜就把刚才犯忌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多嘴问道:“那啥,侯爷……”

“还啰嗦!”元修抬脚要踹,脚刚抬起便怔了怔,随即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有些过往,有些习惯,早已融入了骨血里,并不是想改就能改。

男子一拂衣袖,袖下双拳紧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肠还是一腔空志,只觉得夜风拂着袖口,不知吹得何处空落落的,只剩下疼。

“末将想问,和亲的人选……真要用沈家女?”孟三坚持要问此事。

安平侯的侄女和都督之间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里,盛京府衙外被贴了诏书,侯爷得知后执意用兵,朝中吵扰不休,他将自己关在乾华殿中一整日,傍晚时分开了殿门,撤了早上的军令。

那天夜里,侯爷来了都督府,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

姚姑娘当初曾被抬入侯府,外面传言她是被撵出府的,其实是她自请出府的。说起来,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样性子、心智才情,样样都比朝廷百官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摊上了姚仕江那样的爹,又时运不济中箭被擒,之后就被圈禁在了都督府里。

她住在原先的院儿里,屋里有宫女太监服侍,院外有禁卫日夜看守,只是时运不济,她中箭受伤那夜正赶上侯爷在宫中吐血昏厥,拨到都督府里为她医治箭伤的御医被急召回宫,等想起她来已是三日后了。那些太监宫女惯会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没禀报宫中,那三日里还缺药少食的,御医来时人都烧糊涂了,说是极险,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来了。

侯爷得知后,下令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行刑的地儿就在宫门口。夺宫那日宫门口染的血刚洗净,那天又泼了一地,三日未洗,百官来来往往皆可瞧见,这才慑住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新来的宫女太监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该绝,侯爷吐血昏厥那晚,赵良义将军连夜率了一队精骑赶回西北,把吴老军医给接回了京。一来一去十日,吴老进京时,侯爷已经没啥大碍了,便将吴老请来都督府里为姚姑娘医治箭伤。吴老在边关多年,医治箭伤的经验不是京里的御医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里住了些日子,姚姑娘的伤势日渐转好,只是姑娘家身子骨儿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吴老说,那两箭虽伤及筋骨,但所幸不深,只是延误了医治的良机,落下了病根儿,日后寒冬阴雨的天儿里恐怕要遭些罪,平日里要仔细调养身子,屋里宜暖不宜寒。

听说,盛京大乱那夜,都督府里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后使的计。她坏了侯爷的事,侯爷虽然不喜她,但比起其他女子来,待她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她对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受伤的事儿心里有愧,故而待她还算敬重。

那天夜里,侯爷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让她多说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说话无碍,便从都督遇刺那夜说到她进府之后,所说的事儿里,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狱冤案,许多是都督自幼随父出入义庄验尸时所遇的,其中一桩便是沈府的案子。他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间竟早有恩怨,那买凶灭口的沈府嫡女正是如今要和亲大辽的安平侯侄女。

让他不解的是,侯爷听说此事后竟然没把安平侯府怎样,还打算让那女子去关外当大辽阏氏!

那沈小姐惩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买凶灭口实非善类,这种歹毒的女人就该杀了了事,让她出了关,还不知会折腾出啥事来。

“用她引出呼延昊罢了。”元修语气冷淡,显出几分凉薄,“呼延昊死后再处置安平侯府也不迟。”

孟三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总觉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诡得跟狼似的,万一这回还是被他逃了……”

“万一被他逃了,假和亲变成真和亲也就是了。”元修淡声道罢便不愿再说,转身就入了园中,人从树下而过,细碎的月光掠过脸庞,眉青影白。

许久之后,孟三才回过神来。

以沈问玉为饵,诱呼延昊现身以杀之,此为假和亲。要是此计有失,那便将错就错,放和亲的仪仗出关,把沈问玉真的送去大辽。

呼延昊入关之行不顺,死里逃生回国,见到大兴之女会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情,若再知道沈问玉曾买凶灭口的事,那她恐怕不会死得太好受。

好一个借刀杀人!

孟三的喉头一滚,咕咚一声,虽然他觉得应该杀了沈家女,为都督报仇,也除一后患,但不知为啥……这会儿竟觉得后背起了层毛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凉。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办得如何?”元修进书房前想起此事来,在门口问道。

孟三回过神来,一脸鄙弃的神色,恶狠狠地道:“他敢办不好!”

当初呼延昊趁盛京大乱劫走了暮青,王军半路上与他分道而行,被俘获后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没下杀令,反而以礼相待衣食不缺,还派了姚仕江去盯着。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举图啥,只隐约觉出从那时起,元修就在布一个局。

步惜欢放走呼延昊,元修计杀呼延昊,两个名扬天下十载的男子千里博弈,所指之处不在大兴关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透,也不敢想今后。

“那就好,传令去吧,顺道送一道密令给上陵,让沈明启依原计行事。”元修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淡凉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来,太过无趣。

孟三不知原计,也没再问,当下遵是,办差去了。

元修进了书房,桌上掌着盏孤灯,烛泪已浓,火苗高跃,晃得手札上的字如飞凤起舞,像极了她,纤细却刚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无冤,我也能给你。

回来可好?

男子轻轻地抚上手札,一字一字,仿佛能触摸到女子挑灯夜书的一情一景。

皎皎月光笼着庭树,风枝和影探入侬窗,叶梢儿俏白,乍一瞥,如见琼花。

人生二十七载,曾求长枪烈马戍边去,却换来至亲相残孤身一人,曾求一人相随相惜,那人却芳心旁许。天下如此之大,竟无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处。

月色如此美,却无人共赏,月满人缺,要这满月又有何用?

求而不得,何处圆满?

元修定定地望着树梢上的圆月,不知何时凉了目光,屋里忽然生了风,灯台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几滴烛泪溅在墙角,艳红似血。

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绝不许你渡江而去!

*

啪!

安平侯府西后园的偏厢里也传来一声碎音,候在园外的丫鬟小厮瞄了眼厢房,却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屋里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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